本文首发于 游戏动力，原标题：《<魔兽世界>里的「无声者」》，作者组长。
少数派经授权转载，仅对文章内容和排版略作调整。
阿吉从小到大几乎只玩一个游戏，那就是《魔兽世界》。只凭这一点，就足以让她和别的玩家区别开来。不过阿吉的情况还要更特殊一些——她后天失聪。
聋哑人等残障群体也玩游戏，是近年来游戏圈越来越关注的一个事实。从微软推出的 Xbox 无障碍控制手柄，到 TGA 去年新增的无障碍创新奖项，再到见诸各个游戏媒体的残障玩家报道，都表明残障玩家的境况在变好。只是，玩家们之间的相互理解，可能仍然没有那么容易实现。
不能正常听声的阿吉，一直一个人玩《魔兽世界》，但这个游戏里存在大量需要组队通关的副本，也就是「团本」。她每次加入团本队伍，都只能凭着自己的技巧和眼神默默与队友配合，不过一旦犯了错，负责指挥的「团长」就会在 YY、密语等软件的语音频道中呼叫。这时，如果阿吉没有回复，她往往就会被直接踢出队伍。
这样的情形，阿吉遇到过太多次。等到再也无法忍受的时候，她终于决定，自己要建立《魔兽世界》国服的第一个听障玩家公会。
无声世界的家园
2020 年 10 月 3 日，国外最大的聋哑人公会、来自美服 52 区部落的 Undaunted（直译为不屈不挠的）经过 377 次尝试，击败了当时版本史诗难度下的最终 Boss 恩佐斯，比首杀队伍仅仅多尝试了 103 次。这对正常玩家来说几乎是不可想象的，耳聋玩家无法获取技能音效、DBM（游戏内的一个插件）提示等信息，Boss 转阶段只能靠视觉分辨，耳聋加上失声更是意味着全队只能靠打字和眼神来交流。
但 Undaunted 公会做到了，一个所有成员都是聋哑人的公会做到了。他们击败最终 Boss 的时候手舞足蹈，却又寂静无声。这无疑是一个颇有影响力的励志故事，温暖、纯粹、饱含能量。
阿吉当时看到他们的通关视频，内心被真正触动，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为什么《魔兽世界》中国服务器从未有过聋哑人公会？阿吉并不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她从没有解决这个问题的冲动。
在中文互联网上，确实难以查到国服听障群体组成公会的踪迹。在阿吉平时活跃的 NGA 游戏论坛——也是国内最大的魔兽世界论坛，她多次发帖也没有找到过。当然，我们可能听说过个别聋哑人案例，但总的来看，身患残障的玩家仍然是沉默的少数派。
在和阿吉交流时，她表示：尽管自己的确遇到过能够理解、尊重她的队伍，但即使是他们也不愿意长期接纳她。
毕竟对于《魔兽世界》这样的多人游戏来说，在需要队伍成员密切配合的团本当中（特别是版本早期所有人对副本都还陌生的「开荒」阶段），听力和语言障碍将会导致游戏难度严重拔高。
以至于我们不得不承认，只有当一个队伍的所有玩家都存在听力和语言障碍，都习惯了无声沟通，完全平等的交流才真正得以可能。
所以，Undaunted 公会的故事传播开来后，阿吉想要在国服踏出这一步。她相信和她一样的人是肯定存在的，而且不会少。
但她前后还是纠结了半年之久。直到行动前，她还是有所担心，「女玩家创建魔兽公会，风险比较高」，她这样向我解释道。
当然，事实证明这完全不是问题。今年 1 月底，她在 NGA 论坛的魔兽世界公益区发布帖子，介绍了自己的情况和新建的公会。目前为止，该帖已经收获了 18 页的回复，所有人都对此表示支持，随即陆陆续续有 40 人左右加入了这个公会，包括闻风而来的聋哑人玩家和部分志愿者。
阿吉的公会位于 5 区狂热之刃部落，名为「无声世界的家园」，她说，要建立一个「听障、聋哑人玩家们的家」。
那个想「适应游戏」的人
阿吉后天失聪，原因是两个月大时发高烧，注射特定药物过量致聋。这个年纪的她还没有自主意识，没能保留任何听觉尚存时对这个世界的记忆。
我问她能不能具体描述一下自己的身体经验，毕竟，正常人极难想象某项身体机能缺失后的体验。她说，「就是完全听不见，没有声音，世界一片安静」。
如果要更具体一点，她谈到，在有了自主意识后，自己会对别人说话时的唇动有一种疑惑，这种时候她能感到别人想向她传达什么，而她只是不解。
当时确诊失聪之后，家人只能慢慢接受了事实。稍微长大了点，阿吉的爷爷开始教她认字和说话。让人惊讶的是，她不学手语，而是尝试读唇——没错，这往往是文艺作品中我们才能看到的神奇技巧。不过因为每个人口型不一样，有的还是不好辨别，她往往要看几遍才能确认说话内容。
到了上学年纪，虽然还不具备正常沟通能力，但家人并没有把她送到聋哑人学校，而是让她像健全人一样进入一般学校。
经过长期训练，阿吉到小学阶段就已经可以和旁人正常沟通，但她此前因为听觉障碍，课业还是落下不少，「有的老师口型看起来很费劲，所以基本自学比较多」。
9 岁时，阿吉表现出了美术方面的天赋，所以从小开始学习画画，中学毕业后顺利进入西安美术学院，就读于设计专业（国画方向）。她的作品主要包括一些鼻烟壶内画，通常被用于收藏，价值不菲。她也在学习反向思维等新鲜的创作方向。
幸运的是，现在的阿吉在助听器的帮助下，还是能够听到外界声音的，除了那些轻微的风声、以及一些细小的声音。阿吉和别人在网上通过文字交流的时候，则完全和常人无异。
需要注意的是，能听到并不意味着能听懂，这与听障患者的神经系统有关。对阿吉来说，只有旁人逐字逐句、发音清晰地和她说话，再根据对方的口型，她才能准确获取声音讯息。像是在游戏时 YY、密语的聊天频道，她根本没法听懂那些通过电磁波传过来的混杂的声音，「他们就像外星人在说话。」
然而面对游戏、影视这样声效复杂的媒介，佩戴助听器仍然帮助不大。试想如果把现在的影视改成默片，把游戏的音效剥离，观众断然无法适应，但阿吉说，「是我要去适应，而不是让游戏适应我。」
一次平等挑战的机会
2012 年，《魔兽世界》推出了《熊猫人之谜》资料片。那时恰逢《功夫熊猫》系列电影带动了中国风热潮，国内许多玩家都被资料片中的熊猫人高手和中国风场景所吸引，阿吉也是那时「入坑」的。她当时看了宣传片，觉得很有意思，就这样尝试了。
当时，她坚持了一年多以后 AFK（Away from Keyboard，指暂时退坑）了，到了 2018 年的 8.0 版本再度回归，然后一直玩到现在。
除了《魔兽世界》，阿吉说自己平时不玩别的游戏，手游也不怎么玩。暴雪游戏的全家桶当中，她对其它的也不关心。
她对这个游戏的专注程度，也许到了外人看来难以理解的地步。她还有一个特别的爱好，就是收集坐骑。回归之后，她只用一年时间就补齐了几乎所有过往版本的坐骑，当前版本只差两个就凑全了。
不过，阿吉觉得《魔兽世界》真正的乐趣，依然在于团本，在于开荒。这个环节，事实上也是最考验游戏技巧的地方，她希望自己能够像所有人一样拥有平等挑战高难度团本的机会。
最喜欢的东西成了阿吉的心头痛。她找不到可以接受自己不参与语音沟通的队伍，所以整个 8.0 版本，她就没怎么打过团本。
尽管缺乏实战，阿吉平时还是没少花时间研究攻略。比如游戏中有一个需要 5 人组队的史诗级副本「大秘境」，随着层数的提升难度也会不断提升，还有紧张的时间限制。阿吉说自己打一遍就会了，并在几周之后就通过了 15 层限时条件下的大秘境。
对于更高难度的团本，尽管她看过很多攻略，但是在没有人教的情况下，也只能全程靠眼神学习。
「在不知道机制的情况下，犯错会很紧张，因为犯错了是什么原因，是哪里没注意呢，没有人会教我告诉我，我也最害怕这种情况被踢。然后直接团长会喊，『在不在 YY？』没反应，就被踢了，团本离不开 YY，哪怕速推团也要。」阿吉说。
「我受够这样的感觉了，我要自己组织。」
阿吉的公会一并欢迎身体抱恙的和健全的玩家、孤狼玩家以及休闲玩家。她还承诺，每周无条件带新人完成一些副本和活动。
2 月 5 日，经过和志愿者的沟通，阿吉带着一支基本由听障玩家组成的队伍完成了第一次开荒，顺利通过了团队副本「纳斯利亚堡」的前三个 Boss。
次日，虽然磨合不易，但是通过多次挑战和耐心配合，他们一路披荆斩棘，最后打倒了纳斯利亚堡的最终 Boss「德纳修斯大帝」，并来了一次纪念性质的合影。
为了「无声者」的精神家园
阿吉对其他残障玩家了解并不多，诸如一些流行游戏的聋哑人电竞比赛、某些单机游戏加入听障模式的案例，她也没有听说过。
她认为，毕竟《魔兽世界》没法和流行游戏去比较，她建立这个公会，只是觉得自己是在做力所能及的事情。网络游戏需要长期保持更新，为了节约工作量很少会针对残障群体进行设计；而《魔兽世界》也有些年头了，很难指望它与时俱进地作出调整。
不过在我向阿吉介绍了那些案例后，她还是希望，《魔兽世界》抑或暴雪方面能够对听障群体有更多的关注。
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尽量避免把残障和健康区分、对立开来，但发现要在语言上作出一种统一性的表述太难，大概这种二分观念早已根深蒂固。但事实是，像阿吉这样的玩家，他们完全可以像所有玩家一样在游戏中习得和运用自己的技巧。
最近，阿吉每天都会登录游戏，她说自己很忙很累，光是带公会成员下副本就要三四个小时。但这也许是她难得的快乐时光，生活中的阿吉因为沟通方面的障碍有很多不愿提及的事情，而《魔兽世界》所幻想的艾泽拉斯大陆成了她不可或缺的精神家园。
虽然以前在游戏中也会因为不能参加队伍语音而「处处碰壁」，不能平等地得到游戏机制的眷顾，但至少现在，她自己率先迈出了改变的一步。
（应访谈对象要求，文中「阿吉」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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