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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 23 年初自学日语，一晃两年半过去了。期间写了不少文章，记录了这个过程的心得和踩坑。

自学一门语言就像在开放世界探险。优点是：自由、兴趣导向。缺点是：弯路很多，不够高效。个人感觉优缺点五五开，不能一概而论。不过，自学有一个独特的优势：不但要「学外语」，还要学「怎么学外语」；既要当学生，又要当老师；既要持续积累外语知识，还要去主动掌握外语学习方法。用当下时兴的概念说，就是要懂外语学习的「元知识」。

这一点至关重要。回头看英语学习，很多人就卡在了这一步。我身边有不少工作的朋友，总觉得英语没学好，有提升英语的意愿。要么花大价钱报课，要么就是延续学校那种「背单词+刷题」的方法，效果不好不说，还容易中途放弃。其实考完四六级后，大多数人的英语属于中级以上水平，至少有 5000 单词量。这时只要有一定的语言学习「元知识」，都能靠日常自学积累，不断提升。关键的障碍，就在于我们习惯了应试的方法，没有踏出自我探索方法、持续提升的一步。

有朋友会说：你讲的是一直在国内学习、就业的土著。如果是出国留学，英语保准越来越好。还真未必。出国学习过的朋友一定深有体验，国外呆了几年，外语依旧说不顺溜的中国同学比比皆是。而且语言学上有研究，不少人哪怕进入外语环境多年，已经能够流利地运用这门语言，但他们的语言使用错误也多得吓人，恨不得每句话里都有时态、人称、单复数、用词搭配错误。别人听得懂，但总归不地道，更谈不上信达雅。这是一个非常普遍的现象，语言学上称为「石化效应」（Selinker, 1972）。

因此，语言学习到了中高级别，难以精进是一个普遍问题。哪怕学得到、用得多，不等于学得精、会提高。这也是我最近日语学习进入瓶颈期后一直在思考的事情。为此翻阅了资料，总结了3个特别实用的语言学习「元知识」。

关键词一：重复

解决问题：错误固化、停滞不前

学外语要不断重复，这是一个常识。上学时老师强调课文要「精读」，近几年流行的「影子跟读法」（Shadowing），讲的都是重复的必要性。然而，为什么要重复，很多人可能并未会深究。

一个直观的原因是强化记忆。尤其在背单词时，重复是加深记忆，对抗遗忘的唯一有效方式。与之相关的像「艾比浩斯曲线」「间隔记忆法」，大家都不陌生。

重复还有一个更重要的作用。以刚刚的「石化现象」为例。为什么一个中高级的语言学习者，他每天都会接触大量、生动的真实语料，每天都在使用语言，却还是没有办法纠正自己犯的低级错误呢？那是因为我们的短时存储有限，大脑首先会关注语言的语义、含义等内容要素，而像语法、措辞等语言形式和细节要素，容易被忽略，或难以形成深刻的印象。

比如：I bought a bike yesterday. 听到这句话，我们只要知道buy、bike、yesterday的基本含义，就能理解意思。但如果换自己说，就有可能忽略时态、语态、单复数、冠词，犯中文母语者常犯的错误。所以，一个高级学习者完全可能会下意识地说出：I've bought a bike yesterday. 或 I buy a bike yesterday. 或I bought the bike yesterday.（语法没错，但语义不匹配） 或 I bought a bike on yesterday. 同一个语境下，后面这几种说法都不能算准确，母语交流者（不是老师）也不会直接给你纠正。时间长了，这些小毛病就容易固化下来，难以改正。如果这个例子还不够直观，想想那些n，l不分、前后鼻音不分的朋友，就很容易想明白了。

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只有靠重复。学的过程中要重复，练的过程中也要重复。一个学习者，当他第一次瞄过文章里的某句话时，可能只读到了核心意思。然而，当他在读第二遍、第三遍，对语义足够熟悉时，才能有足够精力，留意语言的使用问题，比如介词用什么、时态用的是什么、单复数搭配、固定搭配、用词的琢磨等等。有重复的学习步骤作为前提，才有可能觉察到、留意到什么是地道的语言用法，进而把它们运用到自己的表达中。然后再通过反复练习，不断纠错，强化正确的语言习惯，一点点改正已有的语言错误。这也是「刻意练习」的思路。

再举个日语的例子。学过日语的朋友都知道，日语助词（は、が、を、に、と等）非常基础、多义、易混淆。我一直在用一套书背单词，书中例句里都有各种助词，直到我背了好几遍，先后对生词意思、例句意思、生词读音等等都相当熟悉了之后，才留意到例句里的助词搭配：大学に合格する、友人に/と出会った、坂を下る……这些都是很基础的搭配，但换自己写，很容易漏写或错写，口语错误率还会更高。所以，想要解决助词这一关，看语法书，分析规则并不是问题的关键，而是要在语境中多学、重复学，才有可能把这种「不起眼的细节」给找出来，正确加以运用。

关键词二：注意

解决问题：无效重复、被动学习

只有重复是不够的。相信不少朋友经历过：一个很好的听力材料，你反反复复听，来来回回听，都要听出包浆来了。这时候最容易发生一件事：走神。听到后面，你会发现自己大概率没听进去，或是把它当背景音，一不留神，都循环 n 遍了。很遗憾，这种情况的学习效果是微乎其微的。

这就要提到语言学家 Richard Schmidt 提出的 「注意假说（Noticing Hypothesis）」，大意是：只有被学习者注意到的语言输入，语言形式和意义关联才有可能被真正吸收。(Schmidt, 1990)

这个理论我以前就听过，当时觉得它是一句正确的废话。但当我第 N 刷词汇教材，把单词念得滚瓜烂熟时，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做法早已是无效重复：看起来还在进行学习这个行为，但已经无法再从中真正提高了。

那正确的注意是什么呢？一个基本的做法，是集中注意力。没错，如果说我能强打起精神，能做到不走神，那我复习一遍单词，最起码都还是有一点效果的——可以对抗遗忘，加深印象。但这还远不够。结合「重复」原则，「注意」是在提醒我们，只有有意识地设定当前的学习任务，主动关注语言形式，才能从语言材料中有所收获，哪怕是同一段用包浆的语言材料，也能拓展出很多东西。

还举刚刚的日语例子。我背的单词书上有一个词条例句叫：大学に合格する。这句话很简单对吧，哪怕没学过日语，把不认识的假名一去掉：大学合格，嗯，成功考上大学了，基本意思就知道了。这是把「注意」放到基本语义上。

接下来的重复中，可以把注意力放到语音上。¹要知道，准确在输入法打出这句话是不容易的，要准确地记得：大学是だいがく（daigaku），不是taikaku，「大」本身就有だい和たい的读音，读音必须结合词语记忆；合格是ごうかく（goukaku），前面是浊音 g，还有长音 u，后面是清音 k（虽然听起来很像 g），三个音连在一起，单靠听很容易混淆。这些都要通过主动注意去记忆、记准确。

把语音搞清楚之后，还有像刚才说的助词。有些朋友会把大学当成主语或宾语，错用成：大学が合格する，大学を合格する。很抱歉，这些都是错的。只能用に。

此外，还可以把关注点放到延伸的知识点上。比如，合格的反义词是不合格，日语里这种加前缀「不」的造词法很多，比如可能-不可能、注意-不注意等。有趣的是，合格是名词，当动词「合格する」也是 ok 的，但不合格する就是错的，正确的说法是「不合格になる」或「不合格だ」。背后语法上的解释是：合格する是サ变动词，不合格只是普通名词……

总之，不用去深究「注意假说」的理论含义，这种通过注意、觉察、留意（noticing、awareness、attention）的手段是一种非常实用的学习方法。尤其在发现一个经典教材特别好，配套资源非常丰富，想要把它反反复复用好的时候，只要每次把注意点调整好，就能更好、更全面地把这个资源用到位、用透。这个一定要提前有准备，不要机械地重复。

「注意假说」还有一个好的应用，这是我个人在学习时深有感触的。

克拉申的「可理解输入」（i+1）假说（Krashen, 1982），大意是最合适的学习难度是比现在水平略高一些，不能太高，也不能太低，想必大家都听过。但现实操作中有一个 bug，就是自学者对于学习资料的把握没那么准确，很多时候要磨合一段时间才能知道难度是否适合；如果频繁更换，又会出现来回折腾、难以持续的问题。

结合「注意假说」，其实可以更好地辨别哪些是「可理解输入」的材料：每个学习板块可以准备 2-3 套经典、高口碑材料；大致浏览后，先挑一本预学 20-30 分钟，如果这个过程中能相对轻松地学进去，也就是对学习内容能保持注意力，就可以优先利用这套教材去学习。如果学得很费劲，时不时走神，这套教材就可以暂时 pass，留到更高级别后再去使用。另外，哪怕是一套教材，也没有必要一次学完、全部内容都学。

最初学习时，可以把注意力先放到主干知识板块，等到主干知识基本掌握后，在新的一轮学习中再学拓展板块。这样做，虽然学习周期会相对拉长一些，但知识的掌握会更扎实，也更不容易放弃中断。而且就我的经验，每个阶段的关注重点、学习重心都是不一样的，时不时翻翻以前没有学完的教材，说不定就会有新的收获。

关键词三：组块

解决问题：语言组织、自动表达

对大多数人来说，外语学习的真正拦路虎只有一个，那就是表达（尤其是口语）。现在大城市长大的孩子，从小英语启蒙早，口语能力好很多，但上一代仍有大量的哑巴英语学习者。我从小就是其中一员，特别羡慕那种出口成章、流利表达的同学。一到自己说的时候，大脑就一片空白，只能磕磕巴巴地蹦出几个词，根本组不成一个完整的句子。

每个人学外语时，都会背单词、学语法；更进一步，背句型、背文段、做影子跟读。这些方法都是有效的，但碎片化的语料进入大脑后，一般不会原样提取出来，需要重新加工造句才能使用。实际运用语言时，我们要准确提取出之前存进去的内容，并且要在极短的时间里，去重新构建一个符合语法规则的新句子，自然很容易卡壳、词不达意。

怎么才能提升反应速度、自然流畅地表达，又不至于掉进前面讲到的「信口开河、错误连篇」的陷阱呢？这一点上理论界确实存在争论，但一个相对普遍的共识是：在大脑中尽可能形成足够多、足够稳定的「框架」或「组块」，它能有效降低语言加工负荷、提高反应速度（Pawley & Syder, 1983 等）。

组块（chunk）是个认知科学概念，之前芭芭拉·奥克利（Barbara Oakley）有个课叫《Learn how to learn》，把这个概念讲得很清楚，欢迎观看。简单说，当语言知识被反复练习和使用后，大脑就不再把它们当成一堆零碎的词汇和语法规则，而是通过彼此之间的关联，打包成一个整体，直接提取和调用。

和单独的词或孤立语法相比，组块在语言加工中效率更高。一方面，它是一串一串的，比如我们都熟悉的「In my opinion, ...」「I’m not sure if…」「よろしくお願いします」，整个说出来能减少说话时的瞬时压力，提高表达效率。更重要的是，这些表达方式，不是我们全凭直觉脱口而出的，背后有高频、规范的语言结构为基础。这样既能让表达更加流畅，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避免错误反复、偏误固化的问题。

当然，组块不局限于固定短语。当大脑储存的语言结构和语料达到一定量时，我们也能在表达时，自动依靠统计学规律，创造出新的组合，说出自然、不违和的句子。这就是我们平时说的「语感」。并不是神秘的天赋灵感，而是靠长期大量积累、勤练勤用、多在知识间发散关联——整合成组块后形成的语言能力。

其实，组块不只在口语表达中发挥作用，在听力、阅读、甚至写作中同样重要。以大家普遍的弱项听力为例，如果是看听力脚本，或语速放慢，给到充分的反应时间，我们其实是能听懂大部分单词和短语的。但一旦语速加快，理解的难度就会直线上升。真正听不懂的原因，不仅是听不懂普遍单字词，而是大脑运转速度跟不上，不能立刻锁定已经讲到内容，并且做出对要讲内容的预测。所以，想要提高听力，不单是背单词或背句型就能解决的，同样要大量积累形成组块，让大脑整体处理信息，根据上下文对即将出现的词做预测，这样才能顺畅地跟上节奏，理解意思。

如何更好地形成组块

除了日常多积累，通过「重复」「注意」不断练习之外，还有几个非常关键的知识点：

接受沉默期，给大脑留出质变的时间

语言学习者早期往往会经历一段「沉默期」（silent period）。学习者在这个阶段主要依靠大量输入，默默积累语料，在大脑中逐步建立语言模式。这一阶段一定的输出练习是必要的，但不必太焦虑口语不流畅，或执着于张口就来，因为组块的形成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和语料沉淀。等到沉默期过去，很可能会迎接一个 Aha 时刻，感受到语言能力质的飞跃。新学一门外语的朋友尤其要了解这个知识点，语言学习初期不必着急开口交流，相较而言，耐心做好语言积累更加重要。（Krashen, 1982）

建立连接，不要机械重复

组块的形成，离不开语言之间的连接。（Bybee, 2006; Ellis, 2003）

认知科学表明：当不同的神经元被同时激活时，它们之间突触连接数量就会增多，彼此之间更容易传递信号，知识关联强化，更有利于思考和运用。学习一个语言表达时，建议主动去联想、举例，思考它在不同情境下如何重用，不但有利于记忆，更利于形成组块。如果你之前习惯机械背单词，现在可以试着做一些基础的同义词联想、短句和造句练习。培养起这个习惯，会让背单词事半功倍。学习效果远胜过反复默念 abandon、abandon。

有了 AI 后，特别方便的一件事，是让 AI 作为语言老师，对你的输出进行即时评价和润色。这在以前，只有昂贵的 1 对 1 外教才能实现。你可以自己设置 prompt，也可以直接使用已有的模型。比如 ChatGPT 有个叫チャット的日语聊天模型，会一边和你聊天，一边自动纠正你的语言表达，再给你一些相近表达，非常实用。

主动内化，巧妙利用学习外时间

我们身边不乏一些「语言天才」，他们能够用更短的时间，取得更显著的语言进步。

实际上，「语言天才」和普通学习者在学习能力上并没有那么大差异。有学者做过研究，虽然大家表面上的语言学习时间是一样的，但优秀的学习者更擅长利用主动内化的方式，在日常生活中，用新学的表达造句、应用、练习。虽然不出声朗读，但这种静默的练习同样有效，大幅拓展了实际的语言学习时间。

因此，推荐大家在闲暇的碎片时间，少刷短视频（除非刷外语短视频：），多去在脑子里想想周围的东西怎么说，自己当下的状态用外语怎么表达，和AI聊聊天，遇到不确定的表达多问问 AI……养成日常用目标语言思考、自言自语（可以不出声）的好习惯，能够更快地把学到的显性语学知识转化为隐性的语言技能，让组块更好的形成。（DeKeyser, 1998; Ellis, 2002）。

结语

以上几个关键词并不是外语学习的全貌，但它们都是我个人在实践过程中，觉得特别容易忽视、容易犯错的地方。尤其是工作后还想持续提升外语的小伙伴，可以试着把这些方法用在你的学习中，改进一下以往的学习方法，相信一定会有改进和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