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江出生于文学世家,她的父亲、哥哥和弟弟是作家,前夫是大学教授和文学评论家,就连她的儿子和女儿,也走上了文学创作道路之路。2024 年 10 月 10 日,瑞典文学院宣布将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颁发给韩国作家韩江。以此为契机,我较为系统性地阅读了韩江的作品,梳理出了这份书单,和大家分享我的阅读体验,希望能给你带来一些参考。
由于《素食者》是韩江在国内最被大家熟知的作品,再加上媒体报道的「韩江拒绝记者会,韩江父亲却要举办庆功会,这是很典型的东亚父亲」,很容易让人觉得这是一位受过家庭创伤的、致力于为东亚女性发声的作家。
可当我认真阅读了韩父发布会的内容后,我只看到了一个为自己女儿骄傲的父亲,还有感谢老伴和译者的老作家。他甚至很诚恳,回答诺奖对作家的意义时说「钱给得多」。然后我突然想起,韩父嫉妒论还有前句:「我的女儿早已超越了我。她的文学感受力,我望尘莫及。看到她的小说,我会惊叹。」于是我明白了,我们不该把她对东亚女性的书写过度归咎在她的成长背景中,更不该只关注这一方面。
瑞典文学院给韩江的颁奖词是:她以充满诗意的散文直面历史的创伤,揭露人类生命的脆弱(for her「intense poetic prose that confronts historical traumas and exposes the fragility of human life」)。韩江自己也在采访中提到,她的小说并非对韩国父权制的单一控诉。
于是在阅读中,我看到了韩江从自己的角度出发去描写那些被遗忘的、被埋藏的、被忽略的历史和社会底层人民。更重要的是,我看到了一个女性作家,用最深情的文字,去表现那些最为黑暗的情感;甚至用最温柔的语言,替那些被伤害的生命,说出了他们再也无法说出的话。
1980 年 5 月,韩国光州。韩国市民与学生自发组织了一场要求民主的运动,当时才 15 岁的少年东浩和朋友正戴,也毅然参加了这一示威活动。当全斗焕政府真的派军队进驻光州并进行武力镇压时,面对军人的无情扫射,东浩立刻害怕地逃走,而在躲藏的时候,他亲眼目睹正戴的死亡。这份愧疚的心情让他选择走进道厅的尚武馆寻找正戴的尸体,面对一具具无名的被残害的尸体,他在心中不止一遍地质问:到底为什么他死了?我还活着?
《少年来了》这部作品以 1980 年光州事件为背景,以少年东浩作为故事切口,借此展开了与事件相关的人物故事。
面对「如果阅读韩江要看哪一本」的提问,韩江的回答是希望大家先看《少年来了》。在阅读完韩江目前已出版的八部作品之后,《少年来了》也是我心目中觉得最棒的一本。她用自己温柔却有力的笔,戳开了被掩埋在历史深处的沉重。
台版译者在译后序中提到自己对于「少年」二字尤为喜欢,因为这反映出了「当年那些站上街头的学生都还只是个纯真无邪的孩子,和军人残忍施暴的画面形成了强烈对比」。而韩江在接受访谈时,则解释题目的灵感来源于牺牲的夜校教师朴容俊,朴老师是个性格懦弱的人,和东浩很像,在最后的日记中,他写道:「上帝啊,为什么我有良知,它是如此地刺痛着我。我想活下去。」于是韩江希望自己可以通过文学的方式,让这部作品充满蜡烛和白布,然后让被杀害的东浩来到我们的面前。
读完整部作品之后再去看她的访谈的内心是很难平静的,因为你完全可以想象那群正值青春时代的少年们,为了心中的公平和正义去勇敢抗争的模样。但是非常可惜,这份热情并没有延续多久,并不是因为他们不想继续,而是因为他们的生命被武力镇压,然后在那个最为明媚的日子里戛然而止。
除了故事中的东浩,光州事件结束之后,相关事件人物的后续也让人看了心情沉重不已:「据说事件幸存者的自杀率是 11%,这是一个无法与普通人自杀率相比的数据。」——在这样真实又惨烈的历史前,我们需要这些勇敢的少年。
在书写了一部和大屠杀有关的小说后,作家庆荷开始不断做噩梦。于是她想起了许久未见的好友仁善,仁善是一名摄影师,她曾计划与其一起拍摄一部和梦境有关的纪录片。可惜这个计划尚未实现,仁善就为了照顾母亲回到了济州岛。某天庆荷接到了仁善的电话,原来仁善意外受伤住院,她打电话前来希望庆荷可以在她住院期间去趟济州岛,照顾仁善的小鸟。也就是在仁善的家里,庆荷发现了仁善的家族史,那是一段不愿被人想起的历史,发生在七十多年前的济州岛大屠杀事件。
看完《少年来了》再看《不做告别》,会是最好的顺序。因为庆荷的原型正是韩江本人。为了创作《少年来了》,她翻越了大量的史料,在这些资料和照片中,她越发对人性产生了质疑。借着庆荷的形象,她在文字中表达了对这段经历的无比痛苦:「那是冰冷的觉醒,让人咬牙切齿。就像看不见的巨大刀刃——用人的力量无法举起的沉重铁刃——悬空对准我的身体,我仿佛只能躺卧仰卧着它。」「想活下来的身体,被刺穿的切割的身体,反复被拥抱、甩开的身体,下跪的身体,哀求的身体,不停地流出不知是血、脓水还是眼泪的身体。」于是庆荷催促编辑快点把书出版了,因为在她看来,只要书出版了,噩梦就可以结束了。
可惜并没有,她把这件事情想得太天真了。
仁善家族史的发现,就像是一把永动射出的剑,不断刺向庆荷的心脏,告诉她用忘记历史的方式来治愈自己,是一件多么不可能的事情。通过这段家族史,我们也看到了济州岛大屠杀的残酷与无情:七年的武力镇压,导致了三万多名无辜百姓的死亡。而当我因为这本书去搜寻资料的时候,我发现这段让人震惊与痛心的记录:1948 年 10 月起 1949 年 3 月,这里见人就杀,并执行烧死、饿死、杀死的所谓「三尽计划」,汉拿山成为一片火海。
我国有着一样的沉痛历史,读书时同理心很容易产生,所以你很难从这本书中走出来。书中,韩江用了三位女性的视角去描述这段历史,女士视角下的国家暴力和失序,有别于以往男作家的叙述,更多细腻的情感表达很容易就让这段故事扎进读者的心里。在梦境和回忆中,历史和现实不断交织,女性作家克制而又柔情的笔触,极具诗意,也因此更显悲痛。
我们不应该对这样的历史做出告别。
传说有一种名叫「玄鹿」的生物,它们生活在底层深处,虽然向往着日光,却不得已只能与黑暗相伴。报社记者仁英和学弟明润解释了一位神秘的少女仪仙,他们不知道她从何而来,仪仙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为了写出报道,仁英找到了一名遭遇了火灾的摄影师张。他们各自都有着不愿意叙说的伤痛,一点点蚕食着他们对于生活的希望。
在这部作品中,我看到了熟悉却又很不一样的韩江风格。她的文字优美而温柔,充满着诗情画意的味道。当我看到了漫天白雪、废弃的学校、荒芜的边远小镇,还有随着社会发展慢慢失去了存在价值的矿山时,我还是会被韩江身上的那份作家责任感所折服。围绕着这些素材,她开始去探索矿工们的生活,然后寻着这些线索,还有传说中的「玄鹿」,她说出了挣扎在社会底层人民的那份无奈与酸楚。
这样的心情自然不如《少年来了》和《不做告别》沉重,却也因为足够现实让人看得心里闷闷的。书中的每个人其实都在这个社会中生存,他们也都和周围的人交流、相处,但他们似乎永远都是孤独的。他们不愿意说出心中的那份伤痛,他们把过往的难堪埋在心底,独自地舔舐着伤口。在这样的氛围下,你会觉得很遗憾。明明是一群向往着阳光的人,却似乎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放任自己在这样的环境里。
那种感觉很迷茫,就像是书中的煤炭充斥在你周身的空气中,你也坠入了矿洞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你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于是你只能紧紧地抱住自己。这是一个有点压抑的故事,只希望我们不要变成传说中的玄鹿。
某天,英惠决定吃素。她的行为遭到了所有人的不解。丈夫不明白英惠的选择,但还是忍耐了一段时间,可一想到好手艺的妻子不再为自己烹饪肉类食品,他还是向丈母娘致电求助。家庭聚会那天,英惠的父亲强迫她吃肉,英惠用自残表示自己的决心。于是这个家庭,在这个瞬间崩塌。
《素食者》可以说是韩江在国内最具盛名的一本书,讨论度也是其作品中最热的一本,毕竟书的设定确实显得猎奇。虽然我自诩略有一定的阅读积累,但还是不得不承认,在阅读这本书时,我感到一种很莫名其妙的恶心。这种身体的不适,来自于英惠从精神病院出来,与丈夫离婚,开始一个人生活之后,她的姐夫对她产生了肉体上的欲望。
当一个人被所有人觉得可能神志不清的时候,依然被人觊觎,这样的设置令我印象深刻。这种赤裸的肉欲的表达,就像是写作文的时候我们说衬托也分成正面衬托和反面映衬,同样的男性角度出发,却衍生出了另一种对待英惠的方式,不恰好说明了英惠生活在巨大的压迫中吗?
这本书看完之后我觉得最有意思的一个点,就是明明主人公是选择吃素的英惠,但作品的内容是用与之相关的第三方视角呈现的。明明英惠才是本书的主人公,但除了我们明白英惠为什么想吃素的理由,以及内心的那份痛苦之外,她之后的那些挣扎与沉沦的状态,我们是通过丈夫、姐夫和姐姐的视角去了解的,似乎就在说,你看,英惠现在就是被审视的。
布克奖第一次把奖颁发给单本作品之后,出版方对于这本书的宣传是「锐利如刀锋,把整个人类社会推上靶场」。它确实就像是一把刀,切开了韩国社会的一个口子,让更多的人把目光放在了处于弱势的女性身上。
三年前,女人离婚了。她打了三次官司,遗憾的是依然没有得到孩子的抚养权。更让她感到崩溃的,是半年前,母亲也去世了。于是女人在这个世界上,变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巨大的压力让她失眠,甚至让她觉得那些口中能蹦出的故事和单词,都变成了一种无法承受的负担。于是她开始看医生,而为了抗争语言中存在的暴力,女人决定不再说话。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她与一位即将失去光明的男子相遇了。
读过《素食者》再看《失语者》,其实会得到某种心理上的安慰。
虽然在一本书中看到了弱势女性的生存问题得到关注,可让人遗憾的是《素食者》中的英惠把自己安置在一个相对安全,但也是自我伤害的环境里。可《失语者》并不是。
即便两者都是在拒绝,一个选择拒绝吃肉,一个选择拒绝说话,但从后续的发展看,拒绝说话的方式显得更积极。而女子与男子相逢后互相救赎的情节安排,也在这本书中放置了一丝淡淡的暖意。虽然这本书的整体氛围还是会让人觉得丧丧的,可看到书中的主人公选择了直面伤痛,你还是会觉得安慰。因为这样的经历早在女人 17 岁的时候就已经经历过一次,所以你会有一份期待,也会多一丝信心,相信她可以熬过这一次的复发。只是二次复苏的伤痛,让读者也开始清醒地意识到,这个世界上的语言是能伤害人的,也很清楚仅凭一己之力并不能改变什么。就像书里说的那样:「我和世界之间,横亘着刀。」
那既然知道有这把刀存在,我们就不该漠视。
《植物妻子》是韩江的一本短篇小说集,收录了含同名小说在内的八篇短篇小说。每篇的主人公依然围绕着东亚女性的生活展开,通过对她们的文字叙述,韩江写爱情、写婚姻、写家庭、写宗教,以此表达出对女性的同情。
里面我最喜欢的还是《植物妻子》这一则短篇,作为《素食者》的前身,我在二十多岁的韩江的笔下,看到我在《素食者》没能看到的内容——一位陪伴到妻子最后的男人。
在《素食者》中,我看到的丈夫形象是对英惠的不理解。他娶英惠,是因为英惠是最普通的女人,所以他可以因此过最舒服的日子。不需要和其他男性竞争,不需要为了吸引妻子的关注保持身材。他允许自己发胖,却不能理解妻子不穿内衣的行为。在英惠选择吃素后,他先忍了一段时间,最后还是提出了离婚。对比英惠父亲的强迫吃肉,和英惠姐夫的兽欲,我在看《素食者》时产生过一丝英惠丈夫的做法反而最仁慈的感受,但也依然很好奇,如果丈夫陪伴着妻子到最后,会是怎样的发展。
《植物妻子》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我的这份好奇心。不过这则短篇小说的设定,在我看来比《素食者》更可怕——备受妻子照顾的丈夫是不懂自己的生活是为什么会这般舒适的,处在这段婚姻中的妻子,也终于在长久的压抑中爆发,最后慢慢植物化。于是好笑的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当妻子开始变成植物之后,丈夫突然醒悟,对妻子悉心照顾起来。
故事读了两次,第一次读时看到丈夫面对妻子身上的瘀青很生气,问她是怎么把自己弄伤的,还觉得有些许感情在。可再读一次,看到妻子其实一开始是想去异国生活,但因为婚姻被迫在这个国家定居的时候,我似乎得到了妻子的瘀青为何产生的答案——被困在无望的婚姻中,遭受着丈夫长期的冷暴力。于是这么一想,丈夫的认真照顾,是真的在关心妻子,还是想通过浇水这样的方式让妻子永远在自己的掌控中呢?后来丈夫望着变成植物的妻子,明明已经不再是一个物种,但是他却从未觉得妻子如此美丽。
这明明是一则恐怖故事啊。
在这本书中,韩江对「白」进行了探讨。她用了 63 个小短篇去讲述自己记忆中的白色,于是门、婴儿服、半月糕、雾、霜花、盐、银河、寿衣等,都成为了代表了白色的意象。不同的意象有着不同的深意,也象征了不同的情绪,韩江也正是通过这些随处可见的白色物品,表达了自己淡淡的愁绪和内心的伤痛。
虽然在对韩江的作品进行类型划分的时候,《白》被分到了「短篇小说集」这一类别,可读了这部作品之后,我觉得它更偏向散文诗的范畴。
不过从个人的角度来说,虽然用最干净、最纯粹的色彩去表现残忍、绝望和死亡,在某种程度上流露出了反差感,但是从整体看,本书后序比正文部分有趣得多。
我记得你的沉默 / 你不相信神 / 也不相信人类。
这本书收录了韩江出道以来所创作的 60 多首诗作。因为是横跨了二十年的作品,所以你可以在诗中感受到她对于世界理解的一些变化。
这本书是我读韩江的第一本作品,去年十月份登上豆瓣新书榜单之后我就看了。当时最大的感受就是可以在这些诗歌中感受到韩江的文字功底,那些浓缩了她强烈情感和感性意象的诗句,确实很精炼。但是在这般凝练的文字中,我觉得还有更多尚未说明的东西,让我不能完全理解她所要表达的情感。
近几年韩国文学开始被广泛议论,我对韩国文学兴趣一般,但还是断断续续读了一些。尹成姬和金爱烂的作品我觉得不错,今年上半年读金爱烂感觉非常惊艳。在驾驭文字的同时把想表达出的思想迸发出来,我觉得很有水平。但是读这几本韩江,即使我看到她的文字功底,也非常钦佩她化笔为刀,但是她的表达方式和选择的意象,我并不是全然欣赏。
我一直觉得韩国文学的故事性大于文学性。大学期间我有三年学习韩语的经历,每周一次的韩语阅读课上,我听过教授分析一些韩国的传统文学作品。学韩语之前的久闻盛名到了学习了这门语言之后,我会有一种「韩国文学并不美」的感受。韩国外教和我们分享过世宗大王创造韩语的故事,这个为了减少韩国文盲率的「训民正音」,不像我们的中文有着足够的历史沉淀,所以我读这些文字,只觉得是不错的、有趣的或者是深刻的故事,但是我感受不到文字的魅力。
就像是前几年大热的《82 年生的金智英》,在电影和原著的双重夹击下,看完之后的我依然觉得不惊喜。赵南柱用非常克制和冷静的表示去描述了女性的困惑,但是之后女性应该怎么做?提出问题是勇者,但是解决问题才是王道。所以即便是身为女性,我还是觉得赵南柱《发生在徐英洞的故事》更好看。
发出声音是一个开始,之后会有越来越多的读者去解读、剖析这些文字,让我们发现世界的更多面,也找到更多我们人生可以选择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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