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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人介绍起我与父亲之间的关系,故事的场景总是在电梯里。
父亲出门的声音已经过去了两分钟有余,想必已经是走到地下停车场了,我悠然自在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小手一甩,潇洒地推开家门——此时父亲却还在等着电梯。
我佯装镇定地走向鞋柜,咳嗽几声给自己压压惊,掐算着自己系鞋带的时间要正好赶上电梯到达的时间。进入电梯,两人心有灵犀地连成一道对角线,忽而觉得是否过于生分,于是一人前进一步,一人后退一步。
「今天星期几?」 两人异口同声地问出这道无关紧要的问题。「星期六。」 两人又默契地回答出这无关紧要的答案。此时若有第三个人在电梯中目睹了全程,撇开大差不差的外貌特征与应对尴尬的难得默契,应该难以想象出两人之间还夹扎着父子关系,兴许是碰巧一同出门的邻居罢了吧。
难以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和父亲之间有了距离,总之儿时对于父亲的的记忆除了那几分确切的恐惧与陌生,似乎很难再找到些清晰的印象。父亲或许也这么觉得,他在那份成人礼的信中写道:「还在想着你小时候的样子,怎么突然间你就成年了。」
以至于,我们在知道如何成为一个更好的父亲与儿子的时候,在电梯里迈出的那一步总是显得那么地木讷、笨拙。17 层楼的电梯距离太过漫长,18 年的光阴转瞬即逝。
自从有了父亲节的概念开始,即便那句「父亲节快乐,爸爸我爱你」永远如鲠在喉,但起码我的心意可以裹藏在「家人共同策划」的名义之下,消解部分直白的尴尬。父亲节快到了,还在思索着应该给父亲送些什么礼物,回顾起这些年来给父亲准备的心意,似乎可以窥探出一些微妙的父子关系的变化。
第一次听说「父亲节」,是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当时班上换了一个年轻的新老师,每逢一些特殊的节假日都会开展一次全班范围内的手抄报比赛。儿童节的手抄报还贴在墙壁上没有取下来,老师就向我们布置了父亲节的手抄报要求:要感谢自己的父亲,也要父亲在上面写下留言。
当时的互联网还没有那么普及与先进,许多的文案都只能靠自己绞尽脑汁。我对着那张空白的卡纸发了一晚上的呆,除去那些「父爱如山」「父亲真伟大」的套话,我实在难以表达那些真情实感的话语,想说的话除了疑问,还是疑问:爸爸为什么不肯参加我的家长会,是因为我成绩不太好吗?爸爸为什么会对妹妹笑,不肯对我笑,是因为我长得不好看吗……
直到最后,我还是用上华丽的词藻写出「父亲的爱,像…… 像…… 像……」的一长串排比。写完之后,我发现作业最难的地方,原来是找父亲在上面写下几句「读后感」。思来想去,我好像还没有主动地和父亲提过任何一个请求。家庭作业上的签字、学校组织春游的费用、想要买的文具、家长会的通知,都只有母亲知道。
上交作业那天,我把只完成一半的手抄报拿到了教室。检查作业时,老师问我为什么爸爸没有留言?我把提前准备好地说辞告诉老师:爸爸去外地出差了,工作很忙碌,没有办法写上。老师拍了拍我的头,笑着说道:「那你在这里补上你认为的,爸爸对你的期待。」
这道要求好写多了,我不加思索地就填补了这些空白,一个聪明的、可爱的、听话懂事的、讨爸爸喜欢的孩子。那份没有爸爸参与的手抄报最终得了班里的二等奖,在墙壁上一直悬挂到父亲节的前夕,撤下的时候,老师说可以拿回去送给父亲。我不太记得这张海报的具体下落,但父亲肯定没有见过这个父亲节礼物。
五年级上册,我的脊椎位置长了一颗「嗜酸性肉芽肿」。懵懂无知的我对化疗没有一点概念,总觉得一个星期有那么几天不用上学太过愉快。于是乎,一场将近两年的化疗历程,成为我孩童时代里最痛苦的时光。不过也正是因为化疗,我迫不得已地有了许多与父亲单独接触的机会。
每个星期一的早上七点,父亲都会准时地把我抱到车上的后排,赶在九点前抵达广州的医院。此时如果我突然醒来,他就会把我放下来自己走路,所以后来即便我早已清醒,也会装作嗜睡的模样。
化疗的时间足够漫长,药水瓶里的点滴从早上九点一直到滴答到晚上五六点,父亲就这样静默地坐在我的旁边。他从不会问我饿了没有、渴了没有、觉不觉得冷,但总能根据我的表情、肚子里发出的声音给出准确的判断。
两年的化疗时光里,父亲留给我三个难以忘记的瞬间。一次是医生建议手术将肿瘤取出来,有着 95% 的成功率,失败则是瘫痪的风险。父亲对医生说:我不会拿我儿子做概率的赌博。第二次是拿肿瘤性质的检测结果单,当看到良性二字的时候,父亲背对着我哭了出来;第三次是因为要照 CT,化疗时间延后,夜里十点点滴还没有掉完。输液室的窗户卡住锁不上,呼啸的冷风直嗖嗖地抽打我的身子,父亲把仅有的一件外套套在我身上,站在我的身前遮挡冷风。
我拖着羸弱的身子骨,小心翼翼地享受父亲的襁褓。从此,「山」「树」「太阳」这些形容父爱的意象在我的心中有了具体的对应。
化疗结束于小学毕业那年的儿童节前,父亲节又要来临。前些年的父亲节礼物,我总是出钱不出力,妹妹他们选好礼物,我再算上自己那份,从我的零花钱里减去就好。但这一年,我开始希望父亲见到我的礼物能够感到开心。
在一家九块九的精品店里转了许久,我还是没能锁定到合适的礼物,直到看到那本印有「最佳爸爸」的荣誉证书,顿时觉得父亲收到一定会很开心。我在学校获得的奖状算不得太多,但每次拿回家里都会被父亲粘贴在墙上,有时吸引到客户观看,父亲便会上去自豪地解释,哪怕只是参与即有的三等奖,他也会觉得那是珍贵的第三名。
我用不同颜色的笔在证书上画下高山、太阳、大树,写下父亲在我生病期间给予的陪伴,在父亲节那天混在妹妹的礼物中送给了父亲。父亲声情并茂地把上面的文字朗诵了出来,把它摊开摆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
化疗结束后,父子关系的走向没能如预期那般水涨船高。
或许是因为过去的两年要牵涉更多的精力照顾我,父亲事业的步伐也开始放缓。等我康复过后,他便开始埋头于自己的事业,也迎来了父亲生意中「最忙碌的那些年」。
初中时,父亲回到家的时间,总在我熟睡之后。有时他见我房间没有亮灯,推测我应该早已入睡,便打开我的房门看上几眼。高中时我要住宿,能够见面的时间更是屈指可数,即便是周末在家,他也见不着我几眼,因为我养成了房间反锁的习惯。
这种彼此错开、互不干扰的关系,就这么迷迷糊糊地持续到我高中毕业。没有人去质疑为什么时间总是合不到一起,仿佛父亲要赚钱,儿子要读书,约定俗成,天经地义,规律使然。
2018 年,我高中毕业。因为艺考的原因,我错过了学校初春举办的成人礼,但父亲却依旧按照学校的要求写了一封成人信,并在高考结束后经由母亲的手给了我。这份长信,也是过去十年对我影响最大是物品之一。
在这几千字的手写长文中,父亲试图把那些难以当面言说的疑问、心结、寄予向我和盘托出。他小心翼翼地试探我是否对他怀有怨恨、自责自己忙于事业没有参与到我的童年,和那张木讷的嘴巴。他可能犹豫了很久很久,但还是在信件的末尾写上「儿子,爸爸永远爱你,永远支持你!」
「儿子,时间过得好快,今天都要参加你的成人礼啦!说真的我都还没有准备好。还在想着你小时候的样子,怎么突然间你就成年了…… 这些年我一直在忙自己的事业,生意上的锁(琐)事让我忽略了对你的关怀,作为一个父亲,我不合格…… 也许,你对爸爸有些怨恨,但你一定要清楚,爸爸永远都在乎你,你是爸爸无可替代的…… 儿子,爸爸永远爱你,永远支持你!
不知留了多久的眼泪之后,我决定在父亲节那天回父亲一封信件,连同礼物一起。父亲节和高考查分的日子挨得很近,成绩公布的日子愈加临近,心中的风暴愈难平息。我对于惨淡的结果似乎早有预料,只想着趁早处理父母投来的失落,那份父亲节的信件便有了更多的价值。
在那封给父亲信件中,我细致地描绘了父亲给我的那一记耳光——某个漆黑的夜里,我不敢独自一人穿过没有路灯的巷子,开始大哭起来,父亲二话不说给了我一记耳光,骑着摩托车消失在马路那头晃眼的路灯中,我最终还是一个人默不作声地穿过那条巷子。来到外婆开的小卖部,才发现自己一直擦拭的不是鼻涕,而是鼻血。
以及,每一个父亲缺席的家长会、每一声成绩考差时的呵斥…… 我企图掀开这些困囿于心中的阴翳,准确无误地击中父亲自责、后悔的软肋,让他得出「可以原谅我高考成绩」的结论。再借由「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孩儿早已长大」的套话作叙事的过渡,感谢父亲为家庭牺牲的一切,为关系修复所作出的一切努力。
信件的末尾,我在「爸爸,我也永远爱你」这里犹豫了许久。如此直白简练的话语即便是用文字的方式表达,也令我难以落笔。而最后促使我完整地写下的,是我突然觉得,这句话充满爱意的话语的背后,或许本身就是一句最温柔的控诉。
我没有见到,也难以想象父亲读我这封信时的样子。只是从母亲的口中得知,那天晚上父亲一直背对着她,一句话也没有说。高考出分那天,成绩的确不如我预期中的那般理想,父亲却比我想象中的高兴。他在家庭群中骄傲地公布了我不尽如人意的成绩,要宴请大家吃一顿有牌面的大餐。
上大学后,虽然离家的距离算不得太远,但回家的频次却越来越少,从一开始的一个星期回一次,到后来几个月才回一次。以至于每次从学校回到家,都像是什么大人物来家里面做客一样。
母亲会提前备好我喜欢吃的菜,在厨房忙的火热朝天;爷爷奶奶上下丈量着我身上的肉有没有缺斤少两,给我递来牛奶、水果、饼干。父亲则叫我不要一回到家就把自己锁在房门,要多出来走走,于是乎父子两人就这样坐在餐桌上,聊起大学校园里的点滴日常。
或许是相见的周期过于漫长,我似乎比以前更能感觉到时间在父亲身上走过的痕迹。一个感受到发腮的压力后,每天晚上都要在河边的堤坝上跑上几圈的中年男子;一个头发日渐稀疏,但还是无法抵御理发店的甜言蜜语,用上被推销成功的发泥梳起一个大背头的油腻大叔。
我开始走进父亲的生活中,感受他眯着眼笑时,眼周的每一根细纹所包裹的东西究竟是什么。那个模糊的,关于父亲形象的猜想,开始在我的画布上逐渐地清晰了起来。
2020 年的父亲节,我送了父亲一套个人卫生护理工具,包括一个飞利浦的剃须刀,一个欧乐 B 的电动牙刷、一个曼秀雷敦的男士洗面奶。
以往的父亲节礼物,我都没有真正清楚父亲需要的是什么,那一年,是我开始关注父亲,试图走进父亲的生活场景后,摸索出的第一个关于「送什么礼物」的答案。
今年的父亲节,我正在思考需要送父亲什么礼物,灵感的来源最终来自于这一次的文章。写这篇文章的初衷在于,我希望通过对以往父亲节礼物的回顾,理清一些我与父亲之间关系变化的脉络,而当我梳理到现在这个节点时,才骤然醒悟下一层关系的发展方向。
在我读初中的时候,QQ 空间的「说说」应该是当时最为流行的社交平台,我发的每一条「说说」,父亲都会在下面积极评论。上了高中之后,微信开始流行,「屏蔽父母」成为当时同学之间最为流行的行为,我也不例外。
记得当时微信开始有视频号功能的时候,因为害怕自己的视频号被父亲发现,我不太敢把它显示在自己的个人主页。后来,父亲还是在「共友的点赞」中发现了我的账号,迅速地点了关注后,把我的每一个作品都转发到家庭群里。长达几个月没有更新视频后,我在关注列表中将父亲列入了黑名单。
每次从学校回到家,父亲总会聚精会神地在餐桌上听我讲述学校里发生的一切。我参加了哪些比赛、获得了哪些奖、认识了哪些有趣的同学、发生了什么有趣的故事。他从不会主动地追问,只是小声地喃喃自语,故意让旁边的母亲听到,然后经由母亲的大嗓门问出来。
某天,母亲突然打了个电话过来,问我最近有没有发生不愉快的事情。我迷惑不已,追问母亲为何如此觉得。这才知道,父亲看到我的个性签名改成了一句比较忧郁的话,以为我在学校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伤心事,连忙叫母亲过来安慰我一番。
我把父亲能够参与我生活的窗口越关越少,直到只剩下一个细微的缝隙。
一直以来,我都不愿意父亲观察、参与到我的生活。我总觉得「父亲并不了解我」,害怕视频号里从我口中说出的诙谐话语、朋友圈中那些搞怪的照片,会让他觉得「我怎么这样?」。也在每一次准备鼓起勇气,想让父亲了解我的那一刻,突然失去勇气,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今年父亲节,我想,或许我应该把父亲从我朋友圈的屏蔽列表、视频号的黑名单里移出来。也许现在光是想想,内心都忐忑不安,但我确信似乎只要勇敢地迈出这一步,一切都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怪异。或许未来的某天,在电梯里遇见父亲,父亲会突然问我:「你朋友圈发的那家店,好不好吃啊?」
一张没有父亲留言的手抄报,填满了我对父亲的陌生、恐惧;一本「最佳爸爸」的荣誉证书,是父亲在我童年留下的第一枚勋章;两封信件,是一对木讷的父子,用心结解开心结;一套个人卫生的护理工具,是我走入父亲生活的开始;一个对父亲可见的朋友圈,是父亲走入我生活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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