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注:
本文是少数派 2021 年度征文 活动 #生活 21
标签下的入围文章。本文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少数派对标题和排版略作调整。
和往年不同,今年文章的数据表现将很大程度上决定征文活动的最终走向,包括「双倍稿酬(由飞书赞助)」活动奖励、最终票选名单以及征文奖品类型。如果你喜欢这篇文章,不妨通过充电或评论的方式支持作者。
回家两周多,生活照常地过:起床、早餐、上网、发呆、写作,落下的工作和一个月没有规律锻炼的身体逐渐找回原来的节奏,在海边发生的事有时很遥远,时间和空间,有时觉得很近,买张机票就可以回去,闭上眼睛就能想起那条每日骑着电动车经过的尘土飞扬的公路。在那里的时候,我已经尽力记下我的感受,离开后却常有一些碎片浮现在眼前,好像来自远古充满启示的梦境。
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就是平衡。
最近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会思考这件事,不知是否是天秤座的使命必达,我执着于让事情处于平稳的状态,不要太多、不要太少、不要太激烈、不要太悲伤。我最爱的瑜伽体式之一是树式,中心转移到左边,右手提起右脚,双手合十,凝视眼前某个点。在生活中却常常难以做到,即将是不上班的第三年,自由职业的命运展现在我眼前,又将有更多平衡的难题出现。
感受活着的重点,就是不要让自己僵化,于是我要到更南方的地方去,平衡的要诀就是不要思考平衡这件事,这则是日月湾给我的感受。
日月湾是一个旅游城市。因为疫情,这里成为了不少游客替代泰国、巴厘岛、马尔代夫的地方,一到晴天,被鲜艳衣服包裹的游人会突然出现在日月湾那一百来米的椰林公路上,背靠着栏杆,眺望海洋,咔咔拍照。
如果不是来当义工,我也会是他们中的一员。以度假的心情还是以工作的心情看待一座城市经常是截然相反的。去一个温暖的地方过冬,是我们一致的想法。我热爱夏天,尽管已经尽量住在南方,但大陆亚热带气候还是时不时让我抓狂。唯有去更南的地方,离海近一点。
记得是去年 10 月底,我听前同事的一档播客聊她在万宁打工的事。她喜欢冲浪,趁着辞职后的 gap year 申请了一家冲浪民宿的义工。尽管她并没有全部说好话,比如说这趟旅程改变人生之类的,我还是看到了契机:包吃包住包看海的机会!
当我收拾行李,翻出背心短裤运动服,我舍弃了裙子和草编帽——这次不当游客,不打卡、不拍奇怪的照片、不在朋友圈发 9 张图,此行目的纯粹,为了大海。
当又一波冷空气酝酿着南下的时候,我乘坐绿皮火车出发了。车厢里挤满了北方口音的人,好多人拖家带口,从小桌板上散落的瓜子壳能看出他们在列车上「住了」一段时间了。我对面坐着一个大哥,脱了鞋在刷抖音,他爸妈坐在另一侧的椅子上,9 点多,老婆婆顺势躺在空位上睡觉。我为了省钱省事,决定熬一个晚上到海南。
我买的是广东到海南的直达火车,当时我还感叹我国基建发展如此迅速,已经有隧道直达海南。半夜四五点,我靠在椅子上半梦半醒之间,列车员走进来喊话「要上厕所的赶紧上厕所了,待会列车分解就不能上了!」,几个不睡觉的人在走道来来去去,有人在车厢接驳处抽烟发呆,「分解?」,从窗户看出去,黑漆漆的景色被另一节车厢所替代,我们被「分解」,然后进入了一艘大船,大船带着我们漂过琼海海峡。
到了海口,转三趟车:地铁、高铁、出租车,我抵达了万宁日月湾。
人生第一次出门打工,居然是在这样风景优美的地方,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幸运极了!放下行李,还来不及去看宿舍,我就拿着手机走到店铺对边的栏杆,尽情享受大海。冬季的海洋没有那么蓝没有那么绿,灰灰的,幸好当天阳光灿烂,照得礁石之间的沙子亮晶晶的,不远处有个妈祖像,底下游客以各种姿势在拍照,我脱下叠了三四层的毛衣、外套,对接下来一个月的生活充满期待。
我所工作的这家冲浪店就在高速路进入日月湾五十米到一百米的地方,因为这里总共就 300 米长,最热闹的地需再往里走个 100 米,经过一家平价超市,一条小吃街,便进入小红书博主们认为「最出片」的区域,Aloha 冲浪店、Grom 咖啡店、Tempo 西餐、Goofydog 咖啡店,占据整个日月湾最好的位置,位于海滩和公路之间、随手一拍都是加州景色、挂着「夏日冲浪店」的沙卡冲浪,王一博在这拍过综艺,当时就借这儿的景,以至于也常有客人进来问「王一博的冲浪店在哪啊?」,我们会说往前走 200 米,就能看见!
这地方就这么大。小红书里有人说这里「照骗」,确实,在非晴天的日子里,日月湾再也不是加州,而是一个小渔村延伸出来的小海湾,有几家装修蛮网红的店,仅此而已。但海是千变万化的。冲浪店基本朝着大海一字排开,坐在店里,抬头就看见大海,这里没有腥臭的海风味,只有吵闹的白噪音,我喜欢看阳光把海的一部分照得发亮,亮到过曝,让我想起兰波的诗:
找到了!
什么?
永恒。
那是太阳与海,交相辉映,
我永恒的灵魂,注视着你的心。
在海边工作时间很慢,因为太阳上班也早下班也晚,显得一天很漫长,在这里也不爱玩手机,看大海发呆更有意思,我想除了火懵,应该也有海懵。期间我看了一部电影《鲸骑士》,女主常常在晚上聆听鲸鱼的声音,因为听域相当广加上生活在海里,地球对于鲸鱼来说是个小地方,喊一嗓子全村都能听见,只是人类听不见,听不懂。旅行中最珍贵的就是这些安静的时刻,脑子里的声音沉默了,光照、温度、视野所包含的信息被身体完全接收,这样完美的时刻转瞬即逝,某一瞬你是海。
当我穿着背心短裤开始这段打工生涯的时候,还带来了我的电脑。在我对海边生活的设想中,除了休闲生活,我想这里或许也有事可以被记录。
刚刚到店里的时候,刚自我介绍完,我就拿出电脑找可以充电的地方,有个紧急的工作要处理。相比这里休闲的气氛,那一刻我既有自带一股社畜气质的格格不入感,又有点点自豪,我有自己喜欢做的事,就跟你们喜欢冲浪一样,我也冲浪,我在网上冲。
从上班到不上班,一直陪着我的就是这台 15 年的 MacBook Air,期间多次起过换电脑的心思,却因为它的良好运作而作罢。而我的工作,为客户写商业文章当然有自信,但必然不敢说自己是一名作家。要配得上那个头衔,我需要更多的启示。在家里千篇一律的生活显然无法看到任何征兆,我来到处处是新鲜事物的地方。
于是当我白天和这里轻松随意的酷酷年轻人一起做义工招待客人后,在休息日或晚上,我开始去寻找我的猎物——值得被说的故事。
来日月湾之前,我对冲浪知之甚少,会游泳,在游泳池那种,滑过雪,双板那种。在我想象当中,冲浪吸引的应当是一群热爱大海的人,而站在浪点的感觉,我猜可能和冥想的作用相似,脑袋空空——什么也不想,与此刻的大海、风、阳光共存。
每年 11 月到 2 月是日月湾的浪季,是专业冲浪人的天堂,而怕水又想学冲浪的人如果在不合适的地方、不适合的日子来学习,估计会得出「冲浪很好玩,下次不玩了」的结论。
在冲浪店打工时间超过一周,就可以在休息日跟着教练下水学冲浪。台风天那天我实在无聊,就请阿涛教练教我理论课,在陆地上练习「起乘」,也就是从板上站起来的动作,更无聊的时候就会拿起店里的陆地冲浪板,练习滑行。尽管如此,我的第一次冲浪经历还是狼狈得不愿再提。简单来说,我只下水了十分钟,即迅速逃往岸上,并发誓回家必须勤练体能,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再尝试。
随着我对这项运动认识越多,和更多人聊天,浪人在我心里的形象立体了起来。刚来没几天,我就遇上了台风,11 级的雷伊擦着海南岛往北走,台风吹得椰子树往一边撇,湾里发布了禁止下海的通知,没有客人、不可以冲浪,我们坐在店里百无聊赖。
阿涛教练跟我说「浪人永不怂。」他刚学会冲浪两个月就去挑战两三米的浪,就跟今天雷伊的浪差不多高。我看着一波接一波拍打岸边的海浪,想起多年前看海啸的记忆,心有戚戚焉。我问阿涛「那你敢挑战今天的浪吗?」
「敢啊!」
「那去啊!」我心情激动,想看看浪人搏击大海的场景,「今天不去。」
「……说好的浪人永不怂呢?」
许多浪人喜欢台风浪,这是我在网上查的资料——「台风浪是浪人心心念念的浪型,指台风到来前,能量会提前到达,台风走后还有能量在推动海浪,海浪劲大有力,浪高比起一般海浪高出 2 倍以上。」
老板没有让我失望,育哥,一个奖牌和证书堆满柜台一角的男人。下午两三点,店里摆放冲浪板的地方热闹了起来,育哥搬出他的专属——一块白色长板(抱歉更专业的词汇我也不知道),摆在地上开始涂蜡,增强板上的摩擦力。我听说他们要去附近的南燕湾冲浪,便凑到育哥旁边问能不能带上我,我可以去帮忙拍照,怎知被直接拒绝——「车上没有位置了!」这个理由真的很难反驳,去南燕湾有十来公里路程,这种风雨天我也无法骑电动车上路。我望着他们几个人换上紧身的防寒服,有两个教练带上自己的板骑上摩托车出发了,浪人的摩托车右边都会挂一个架子专门用来放冲浪板。此时育哥还慢腾腾地涂蜡,防寒衣穿一半不穿完,等一辆黑色车停在门口,他迅速坐上副驾。
「等等,说好的没有位置呢?」
我想,他早就忘了我的请求。这种随性,可以引申到冲浪这项运动上,在我们怕水的人看来,远离大海是最好的,但对冲浪的人来说,海浪随时随地都有吸引力,他们会随时监测海浪情况,然后迅速出击。世界上没有相同的一道浪,全球不同浪点各有特点,有的浪人以征服各类浪型为目标,也有浪人孜孜不倦地去开发新浪点。
像日月湾这片如此适合冲浪的地方,最早是零几年澳大利亚人、日本人过来冲浪发现的,这里的居民本来以捕鱼、种植为业,却常在村里见到手持冲浪板的金发碧眼外国人。冲浪、滑雪等极限运动在国内的流行,加上疫情的因素,让日月湾迅速成为国内冲浪第一选择(许多人都瞧不上后海的浪)。在本地住久了的人跟我说,以前看到有人来冲浪很开心——欢迎!我们一起玩,现在看到有人来这——嘘~别来好吗。
跟所有城市一样,日月湾的变化非常迅速——我刚到第一天,到处都在大兴土木,日月湾主浪点附近有一座妈祖像,以妈祖像为参考,左边曾是中国第一家冲浪俱乐部所在地,沙滩背后也是整个日月湾最繁华的地方,半裸着上身的浪人教练带着学员朝海边走去,穿着比基尼的小麦色博主在找角度拍照,玩滑板的、冲浪的、跳街舞的、搞音乐的人常在这几百米的范围里活动。
在妈祖像的右后面、是日月湾唯一一家超市,再往前到高速路入口处,有几家冲浪店,一家备受游客欢迎的平价美食——沙县小吃,高速路口下原本只有戒浪·不冲浪俱乐部的分店、一家酒吧兼冲浪店——岛屿生活,还有一家卖清补凉的小吃店。但沿着椰林公路,数十间只有几十平方米大小的房屋被迅速组建起来,墙壁被刷白了,原本的涂鸦被掩盖。在我离开前几天,一家全是玻璃门窗的海鲜餐厅已经准备开业,湾里第一家便利店美宜佳也开业了,相信再过几天,这里又会增加不少冲浪店,还有其他景区常见的奶茶、小吃、服饰、手工艺品店。
过去,海南较为出名的城市是三亚和海口,2020 年疫情的爆发,让原本计划去东南亚、马尔代夫等海岛度假的游客、到夏威夷、巴厘岛冲浪的浪人们找到了万宁,面朝南海区域,漫长的海岸线、得天独厚的地形制造了众多浪点,沿着 G98 高速公路一路朝北,在每一片海滩或礁石浪点都能看到趴在冲浪板、穿着防寒衣、随时等着起身的浪人。
我工作的店叫交叉步冲浪俱乐部,交叉步是一种高级冲浪者用来在长板上向前移动脚的技巧,湾里的店铺的名字基本与冲浪文化相关,grom 指年轻的冲浪者;goofy 是滑板时一种右脚在前的站位,另一种叫 regular;Aloha 是夏威夷语的问候语,沙卡(shaka)来源于夏威夷冲浪人之间打招呼或者表达感情的一种手势——握拳,然后伸出拇指和小指,也就是咱们比6的手势,冲浪人常用 aloha 和 shaka 手势来为愉快的见面与一天下来的运动精神做为鼓舞庆祝……
随着众多冲浪店加入,冲浪文化相关的词汇逐渐不够用,这时你很容易能看出区别,哪些店的老板是早就在日月湾冲浪的人,哪一些是后来加入,有的显然只是来捞金的商人。
在沙卡冲浪店旁,有片工地一直被围起来,据说要建滑板用的碗池,但因为资金问题暂时被搁置。围着工地的蓝色挡板就成为湾里人抒发心情的公示墙:不要来明湾!(将明拆开来就是日月),涂鸦、口号日日更新。我很期待最后的成品,直到碗池建成那一天,或者希望碗池永远不要建成,我希望日月湾保持现在就很好,但我又有什么资格这么希望呢?
刚来一周,我在笔记本里写下:万宁人不睡觉,日月湾没有秘密。感谢平均气温 20+ 度的冬天,人们在这做的事情也是普通人的几倍,因此我常常怀疑他们从不睡觉。我们店的员工宿舍楼下小院被租出去做露天酒吧,音乐声常常持续到半夜两三点,房间的隔音和窗帘不起什么作用,但也没听别人提出太多抗议。第二天上班,我们又能看到昨晚还在楼下喝大酒的人,已经出门去冲早浪。
日月湾没有秘密,是我在一场派对上发现的。那天晚上的派对主题是复古,同行的义工换上低腰紧身喇叭裤和大耳环就出发了,十点左右,酒吧人头攒动,舞池挤满不吝啬展示舞姿的男女,我初来乍到,和店里的教练们站在一起,我发现,全湾的人都在这里,或者说,我见过的人都来了。次日,我骑电动车去上班,路上不少人跟我打招呼,这让我了解到两个事实,昨晚之后,大家都知道我在交叉步打工,第二个事实是,海南人都不近视。
生活在日月湾的浪人,平时要么在海里冲浪,没有好浪的时候,他们都在干嘛?作为外来者,找到日月湾的关键人物费了我一番心思,首先得先找到他们出没的地方。湾里日常举办许多各种节日和主题派对,跨年期间草莓音乐节在万宁日月湾举办,吸引了数万名游客过来,我与朋友不可免俗地打扮了一番参加当天的跨年活动,湾里几家主要店铺——Tempo、Grom、涉水 808、溃点餐吧等都举办了相应的活动:DJ、乐队、跳舞、嘻哈、放烟花……等等,而我穿梭其中却发现,80% 以上都是外面的人,我认定,自诩为日月湾湾民的人正躲在不知何处呢。
跨年前一天,我在宿舍楼下找个地方坐着发呆,酒吧还残留一丝人气,散落的绿色啤酒瓶、灰白色的篝火废墟,我甚至发现一锅没吃完的方便面——正放在一块陆地冲浪板上。数个小时前,有人在这里聊天、喝酒、唱歌(我听到了),半夜煮一锅方便面的饥饿和那股兴奋劲,我知道他们昨晚还做了什么,厕所门口挂了一张简陋得不知从哪个啤酒纸箱撕下的纸牌,上面写着几行字,「离群索居者,不是野兽便是神明」,落款时间 2021.12.29。噢,有人在这写诗。
厕所前方凭空多出了一张黄绿色的布,长约3、4米,高1.5米左右,张开了挂在两根柱子之间,上面满是涂鸦:红色的火焰、大章鱼、几个神秘标志、夹杂在粗口之间的几个「love」……
我想我找到了关键地方,裂流酒吧。
之后,我常常是这样度过工作日和休息日,下班后回宿舍放东西,再下楼在裂流坐着。休息日睡到自然醒,躺在吊床上看天空,写日记,整理资料,或者看看书,中午去村巴克吃个饭,下午去附近探险,晚上回裂流坐着。
据说裂流酒吧一共 3 个老板,我只见过两个。叶子,人称日月湾第一代网红,在小路的涂鸦板旁能找到他以前代言日月湾拖鞋的广告图片,从广西来。托叶子的福,我们在裂流吃到了正宗的广西螺蛳粉,虽然牺牲了部分宿舍居住环境,但是,谁能拒绝螺蛳粉呢。后来我还知道,「不要来明湾」的涂鸦就是叶子写的。另一个人叫 M,海南人,他不常出现,但总有人喜欢在裂流讲自己和 M认识的事,似乎每个人都跟M有一段故事,M不仅是裂流的老板,也会冲浪,还常去「涉水 808」做 DJ,这些都是我听别人说的。
在裂流,你没法预料今晚会见到哪些人,我在这见过租了本地人房子打算做民宿的台湾人,在建筑策展公司裸辞后过来的北京人,在这当省冲浪队教练的法国人,湾里的人也喜欢呆在这里。在篝火旁说出真心话变得容易,也是在这我认识了昊哥。
「在座的都是我的朋友,有的虽然才刚认识,我也不把你们当外人」坐在我右边的一个男人,绑着细长辫子,穿着彩色沙滩短裤,没穿上衣,浑身晒得黝黑,看起来在海南呆一段时间了,他突然想跟大家讲他的故事,我盯着篝火,竖起耳朵,兴致勃勃。
「如果你已经有家庭有孩子,这时候遇到一个很契合的人怎么办?」,左边的男性说话了,带着广东口音:「那要看你选择家庭责任,还是人性了。」右边的男人对这答案不是很满意,又补充了一些细节:「我都上了她三次了!跨年那天,」
我大惊,仍然假装镇定,围坐的其他人也被这桩伦理讨论的艳遇元素吸引,都在等更多细节,「我删了她微信三次,她又加回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啊,我们恍然大悟,原来是删了微信,事件迅速回到纯情的分岔口……
次日白天我在裂流又见到昊哥,原来他是川美的,正在日月湾拍摄一个项目,叫「时间情书」,怪不得他老在篝火旁伸长了脖子问别人:「你觉得时间是什么?」,接龙写诗和涂鸦也是他的主意,他特别喜欢共同创作,所以计划跟不同的人写 100 封时间情书,并做成展览。
我跟他说我听到你的故事了,他尴尬了一下,清醒后想起自己醉酒说的话,确实尴尬,但我话已经出口,便急忙换到别的话题。细聊起时间情书的视频,他们正打算采访几个浪人,这几天在到处拍摄,正巧这也是我的目的,怕他们很快就要走,便迅速问他们车上还有没有位置,我想跟去看看。有了上次被拒绝的经验,我的脸皮更厚了,但这次很顺利,有位置!马上出发!
万宁市东澳镇新潭村,这里有一家十分浪漫的冲浪店,叫「山海浪人」,坐落在半山腰,从店门口望出去,就是新潭湾的礁石浪点。在这里,我第一次同时看到家伟、大雄、M 三个人一起冲浪。
家伟是「山海浪人」的主理人,两年前从北京过来。他是一位非常具有自然主义气质的冲浪者,未经规律修剪的长发、遍布全身的纹身图案、两个深深陷进去的耳扩,民宿的装修同样体现主人的想法,碗池、店面、民宿,碗池是一年前修的,店面是简单的水吧并售卖一些周边产品,店面的一面外墙满是涂鸦,一个巨大的蓝色子宫,以光明正大的姿态出现,旁边是原木色调和白色为主的民宿,一楼是供住客使用的厨房,前面挂着许多他们手工打造的装饰品。
其中我最爱店面前的小院,桌子椅子并非配套,有几个用滑板改造而来,朋友们、客人们,义工们、狗狗们随意地坐着,音箱播放着节奏强烈的嘻哈歌曲,让我感受到永恒夏日的无限浪漫,给我一种「你可以做到任何你想做的事」的勇气。
昊哥提出想在风景优美的地方拍摄采访视频,家伟带着我们翻过山上一家尼姑庵,沿着小路上山。这山并不高,有点陡峭,十分钟后,穿过几棵树叶交叉遮挡的洞口,视野忽然广阔,山顶上突出来的位置放置着几颗巨石,高低错落,我双手双脚扶着石头往外爬,家伟则几个跳跃蹦到了视野最好的那块石头,他背后是看不清轮廓的大洲岛,此外全是大海。
这儿是最适合看日落的地方,我毫不怀疑感情真切的青年男女会选择在此地表白,海浪一遍遍冲刷沙滩,好像在看蛋糕师一遍遍往面包上刷奶油。太阳在正前面徐徐落下,衬着家伟讲述自己冲浪的经历,我将此列为终身难忘的情景之一。
大雄平时在后海教陆地冲浪,平时会开着他的小面包车到处跑,也生活在面包车上,那天早上大雄在改造尾鳍,但不太顺利,我们准备等齐人就出发,M 突然就到了,他没穿鞋子,赤脚走来,简单打了个招呼后,他从裤兜里掏出火机,开始烧树上的蚂蚁。细长的棕色蚂蚁排着队逃命似地朝树顶爬去。
在新潭湾拍摄他们三人冲浪的镜头结束后,M 招待我们去家里吃饭,离这不远,开车半小时,M 的妈妈已经准备好一桌饭菜等我们。在海南的晚上,人们有很多酒桌上的游戏,其中我最喜欢的是「点歌」。当 M 拿出的 20 年陈酿喝得差不多,他提议我们来玩「点歌」,规则是这样,桌子上的每个人轮流清唱一首歌,剩下的人猜这首歌的相关信息,比如歌手、歌名等,猜不出来的人就得喝酒。
我心想,果然是 DJ 才想得出来的游戏,一边开始翻自己的歌单,希望找一首唱出来不太难听的,相比于别人猜不出来,我更担心唱走音太丢脸。第一个由我左边的藏族姑娘拉姆开始,她稍作思考,来了一首藏语歌,拉姆学音乐表演,唱功自不用说,略带沙哑的音色能帮她驾驭一些情绪复杂的歌曲,这首藏语歌虽然听不懂光是旋律就很优美,所有人都心服口服地喝下半杯酒。拉姆介绍说这是他们那边的歌手,叫「才旺罗布」,歌名是《糌粑》。
好的,保存进歌单。轮到我了,发挥一下方言的优势,我唱了许美静版本的《倾城》,果然,大家都听过旋律但没猜出来歌词和歌手。随后大雄唱了张学友的《爱是永恒》,之后就进入一杯接一杯的喝酒环节,因为之后的歌我一点点都没听过,一位加州姑娘分享了一首夏威夷冲浪者爱听的英文歌,没听过,喝。M 唱了一首蒙古歌,还没想明白他是怎么知道这首歌,喝。昊哥已经有点上头,饱含感情地演唱了他刚到海南听到的一首本地男女对唱情歌,他又是怎么学会海南话的呢?喝!
那天晚上,在大江南北其乐融融的氛围中,我意识到自己过去生活在多么单一的世界里。我想象着有无数个夜晚,流动的宴席在此处举办,人们像小狗一样翻开肚皮,请别人来摸摸自己,讲述家里的传统、喜爱的食物、然后一起被烟花惊叹、被舞曲吸引,一起唱歌,唱自己的梦想和眼泪。
在这里,我常为别人给我讲述故事而开心,那是一种记者的本能,又同时感到羞愧,作为一个朋友,我无法对这种对话给予恰当的回应,「这很好啊……」只会挤出这几个既无同理心又无信息量的句子。我敬仰不同人的生活和选择,却无法回应。我感到自己作为一个故事叙述人的匮乏,不仅是语言,还有经历。
这趟旅程走到中途,我意识到要把一部分注意力放到外界,把自己以往的生活方式让渡出来一部分,才能真正领悟这趟旅程想要告诉我的东西。
游戏的最后,负责摄影的独立导演熙哥为了安慰我们,唱了一首「你们肯定都听过」的歌——「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大厦崩塌~」
「杀死那个石家庄人!」
就这样,我在这个海边小村嗅到了自己所寻求的故事线索,和这边的本地浪人也渐渐认识起来,能喝几杯小酒,聊几句人生。是日月湾的多元性和包容性,让我们不区分彼此的性别、年龄、职业、履历、财富、外貌,彼此之间能平等地交流,让我感到庆幸。
陆续熟悉这里之后,慢慢感觉人们的价值观和性格都有迹可循。
日月湾的人如果流血,空气中都是槟榔的味道。刚到这里你会发现,很多人的牙齿都是红红的,那是长年嚼食槟榔的证据。槟榔树随处可见,不同于台湾的槟榔西施,这边卖槟榔的主要是阿姨,她们将新鲜槟榔切成四等份,在叶子里包上贝壳粉,两者在口腔一相遇,就会发生「奇妙的化学反应」,白色果肉会变成红色,别吞,嚼成渣滓后再换一颗新鲜的。
我来这的第三个星期才敢尝试槟榔,新鲜槟榔闻起来就是水果的味道,有点像雪梨,初试者可以将槟榔的绿色外皮剥去,将果肉和贝壳粉同时放进嘴里,将它们揉为一体。我问过店里的教练为什么天天要吃,他们说为了提神。确实如此,「奇妙的化学反应」包含了口水变得难以下咽、耳尖脸颊逐渐发热、上头等一系列身体反应,就像一口喝下一杯烈酒,脑子晕晕呼呼,俗称,high 了。如果是不抽烟、酒量一般的人,第一次的反应就会更为剧烈。感觉胃酸快要涌上来,我赶紧把嘴里的槟榔吐出来,红红的,「太浪费了!」,但这东西很危险啊,我想。
无论在湾里还是村里,50 岁以上的老年人难觅踪影,这里没有医院、没有药房,去最近的兴隆镇做核酸也要开车半小时,不适合年老的人生活,这可以解释一些情况,比如槟榔、酒精、冲浪这几种上瘾物的盛行,前两者你只需要被动接受刺激,冲浪有点不同。日月湾冲浪的历史不短,但这里大多数人冲浪的经历很短,在两年到五年之间。
最早,这里只有一家冲浪俱乐部,据说也是全国唯一一家冲浪俱乐部,叫海南冲浪俱乐部,就在妈祖像附近的沙滩上。而你在湾里能听到的、比较有声望的浪人,都在海南冲浪俱乐部——也就是现在的戒浪不冲浪俱乐部的前身,工作过。
对长年冲浪的人来说,伤痛在所难免,有些是冲浪时受伤,有的是年龄渐长,有的是生活方式带来,有些是意外。豆腐是一位冲浪教练,法国人,他每天下午六点都会来店里买一瓶乌苏啤酒,他中文比我的英文好,因此我们逐渐熟悉起来。刚开始,我总是以「今天去冲浪了吗?」作为蹩脚的开场白,后来我才知道他不久前骑电动滑板在路上摔了一跤,一段时间不能下海。
在豆腐那边我知道了许多日月湾的往事,因为他最早 06 年就在日月湾工作过,「给日本人当导游,他们喜欢打高尔夫球,在南燕湾那边打了之后就过来玩冲浪。」那次他跟我讲受伤的事后,我更好奇了:「如果以后不能冲浪了怎么办?」,「我可能去教别人冲浪,做点相关的事也可以。你不要问这样的问题,我们不想明天的事。」
「不想明天的事」,这个回答是故作洒脱吗?在这我遇过各式各样的人,听过不同人的故事,有时觉得人们在这做一场实验,对自己来一场勇敢者测试,有些听起来则是一个逃避现实的故事,或者是隐居者的故事。
随着在这住的时间越来越长,我开始相信「不想明天的事」这句话,首先是明天无法预期,对浪人来说是「浪」无法预期,对我来说是「人」无法预期,其次,当一个控制狂逐渐放开自己的控制欲是一件成熟的事,因为你逐渐意识到,我们是宇宙的一部分,你想控制外界,那是在与一股更大的力量搏斗,不如融入其中,如同冲浪一样,利用海的力量,与浪融为一体。
即将离开这里的某个夜晚,我和豆腐在「裂流」喝啤酒,我问他:「你觉得,日月湾有什么好的?」他做出惯常的手势,表明这个问题太难答了,并转头把问题甩给 M:「M!日月湾有什么好的?」M 拎着一瓶刚开的啤酒,准备躺回沙滩椅继续看电影——「有什么好的?额……嗯……,日月湾有酒喝,有槟榔吃,有浪冲,有美女看啊!」
就这样,我在日月湾短暂的打工之旅就结束了,在这里收获了许多朋友,不仅打开了我在音乐、文化、审美和生活上的想象空间,同时也让我的人生困惑减少了一些。
没有延后离开的日子,是因为我已经做好了回家的准备,把累积的素材好好整理,认真工作,养活自己的同时继续寻找要被写下来的故事,写得不好没关系,「写不好还写不坏吗?」——就像李诞说的。
我见过许多浪人在海上出色的表演,最终让他们脱颖而出的不仅有天生的水性、身体机能、勤奋练习,还有对冲浪运动的热情。随着奥运会将冲浪列入比赛项目,越来越多机构团队加入,这几年举办的冲浪比赛中,靠「自学成材」出头的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专业的训练和专业的辅导。
但我毫不怀疑,即使再也做不出高难度动作,再也不如以往可以轻松抢到头浪,同时技巧更好、体力更好的年轻一代冲浪者崛起,真正的浪人们还是会下海。我常听他们跟彼此打招呼说——「海里见」,让我不禁想到,相同的句式还可以有很多版本,比如有人会说「山顶见」,有人会说「厨房里见」,这是一群志趣相投、拥有独立自我的人,在广阔世界里遥遥点头的情谊,也是一种对自己人生负责的态度,认真地做热爱的事,才会有的心态。
在这里看到的众多生活给了我很多启发,即使还没学会冲浪,但大海已经教给我平衡的秘诀。我想,对失衡的渴望也存在于每个人的内心深处,我们被这个社会教导得太多做人要有计划、考虑要周全、平平稳稳地过好一生,已经成为一个不轻易让自己站在险处的人,可总是在某个时刻,我们顺应了内心对失控的欲求,才会发现,原来再平衡是可以做到的。
当人站在大海前,思绪会自动消失一半,当你站在浪上,剩下的一半思绪则会替换为具体的东西,你身上的每一块肌肉在如何运作,吹到脸颊的风是什么味道,你眺望的岸边有你的人类伙伴,还有脚下托着你的大自然力量。
我愿意经历不断地失衡、再平衡、失衡、再平衡的生活,因为我相信规划得太过精细的人生不值得过,同时我也相信自己拥有再一次找到平衡的能力,不论下次是在海上还是在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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